彭逸说的地方是商务区的一座写字楼，周一的时候我被夏可要挟着请了半天假，早早的到了那里。夏可比我更早，她今天戴了一个白色的针织帽，哈着气跺着脚，四月的前后天气又忽然冷了起来。
“早啊。”我招呼道。
“早...为什么一脸怪笑，你又在打什么奇怪的主意？”夏可斜着眼瞪着我，我干咳了一声，从她红红的两颊上挪开视线说道“不，没有。我只是在想为什么来这么早，上班的人都没有来。”
“那就对了。”
“你想从上班的人里把她找出来？”
“没错，看来和我在一起你也变聪明了一点。”
夏可知道我在说谁，所以她也笑了。彭逸虽然没有直说但他的言外之意已经昭然若揭，我们要找的那个人，3月14日和梁章共进晚餐的那个人就在这里。
“可是你想怎么做？这二十几层楼少说也有好几百个人，你怎么能找出来？”
“我不需要找，那个人自己会跳出来的。”
夏可神秘的笑了，我看着她从包里掏出了一样东西，伴随着她可爱的“锵锵”的出场音，我看清楚了那是她的假发。
我一拍手脱口道“你想扮成梁希的样子，如果对方心里有鬼的话看到的时候一定会露出破绽。”
“聪明，不过有一点说错了。”看着夏可狡黠的提起了嘴角，我心中慢慢升起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我？”我指了指自己，夏可点点头，我连忙摇头“不行不行不行。”
“有什么不行的，我把齐诗云的校服都借来了，你看。”说着夏可又从包里掏出了女款校服。
我抗议道“为什么不是你？你是女孩子吧，不是更方便吗？连换衣服都不需要。”
“因为身高不一样。”
夏可仰起头瞪着我，我也低下头看着她，过了一会我点头道“有道理...哎哟，你干什么踩我。”
夏可哼了一声抱起手“你刚才骂我矮了。”
“我没有。”
“你心里有。”
“那也是你先说的。”
“我能说你就不行。”夏可嗔道，把背包扔给我说“少罗嗦，快去换衣服。”
我只好老老实实的换上女装戴好假发。写字楼有两部电梯，幸运的是今天正好有一台检修，所以说运行的只会有一台。按照夏可的计划，我会背朝着电梯门站在里面，夏可会站在一边观察走进电梯人们的神情，如果他们表情有所变化的话绝对逃不过她的眼睛。
计划之初是顺利的，零星开始有上班的人走进来，他们看到我或有疑惑的眼神，但很快便移开了视线。随着上班时间的临近，越来越多的人涌进电梯，他们用难以想象的密度压缩着不大的空间，夏可有些慌了，她被人群挤着摇来晃去，身不由己的东倒西歪。
我努力撑着电梯壁支起一道缝隙，让她能够有足够的空间，这样位置似乎有些微妙，她不安的把手放在胸前。
“有点...挤，是吧。”我试图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
夏可侧过脸，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听她低声说“笨蛋，你这么用力还怎么装女孩子。”
电梯重新回到一楼，当新一波人潮用来之前，夏可忽然扯了扯我的衣服，我注意到她的表情变了，当我回头的时候便与一双惊恐的眼睛不期而遇。
那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即便眼角已经隐约爬上了鱼尾纹，但精致的妆容下也让这一切变得犹有风韵。她眼中的惊惧一闪而过，当她看清我的脸以后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她也没有再乘电梯，让开堵住的人流闪身从电梯口消失了。
“我去追。”夏可轻声说了一声便挤出了电梯。
“等等我。”我喊着推开挤进来的人，顾不上他们投来的古怪目光，我按住假发从三文鱼罐头一样的电梯里冲了出来。左右环顾已经看不到夏可的影子了，我跑到大厅也没有找到，微一思量我转身跑向楼梯间。
应急门关上后楼梯间里陷入了一片黑暗，只有拐角处的逃生标志发着暗淡的绿光。这座写字楼的前五层都被隔壁的商场买去了，每层的入口都被砌死了，就连电梯也没有2至5层的按钮。
不知道是因为没有人走楼梯所以关了灯，还是因为灯坏了所以没人走，黑暗的楼梯间像是从写字楼里剥离了出去，安静的令人提心吊胆，在眼睛还没有适应黑暗之前，我只能摸着扶手跌跌撞撞的向上爬。
大概转过了两层的位置我隐约听见了上面传来了说话的声音，又爬了一层忽然听见夏可大声说道“笨蛋，别再过来了。”
我愣了一下，却听另一个女声说道“骂人可不好小姑娘，而且我就站在这里根本没动。”
我知道夏可这句话大概是在对我说，虽然不知道缘由但我还是在半层的位置悄悄停了下来，借着微弱的绿光隐约能看见上面站着的人影，波浪形的侧影，那是夏可，她面对的那个女人却被楼梯挡在了视线之外。
“小姑娘，我说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很忙，就快迟到了。”啪嗒一声亮起了一道火光，夏可身影一闪即灭，她的眼睛里反射着坚硬的亮光，和我们去梁希家时一样。
女人似是点起了一根烟，她吸了一口说道“我不认识你，你是谁？”
“我是梁希。”
“哈哈哈...”女人大声笑了起来，过了一会才止住笑说道“回家吧小姑娘，我没时间陪你胡闹。”
“你不相信？”
“很不巧，我不相信神啊鬼的，很抱歉你的恶作剧对我没有用。”女人说完就传来了高跟鞋的声音。
“你别走，其实我是梁希的妹妹。”
“梁希是独生子女。”
“哦？你倒是很清楚嘛。”夏可轻笑了一声，高跟鞋的声音应声而止。
过了一会女人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你想说什么？”
“3月6日梁希起床之后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事情，她为此焦虑不安，就连她最好的朋友问她的时候她也难以启齿，而且这件事她还必须对父母保密，回到家必须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你猜猜她遇到了什么事？小姐。”
“我怎么知道，新闻里不是说了吗，学习压力什么的，现在的孩子都很脆弱。”
“好吧，那让我换一个问题。”夏可顿了顿，她的声音变得很冷“3月14日那天你去了哪里？”
女人沉默了，过了好一会才说道“我怎么会记得，半个月之前的事情了谁会记得。”
“那我给你点提示吧。圣马丁花园酒店，39号桌，嗯...再让我想想，对了，那里的苏兹酒不错。”
我虽然看不到但我能猜到女人现在的表情一定很难看，果然女人慢慢的冷笑了一声“真是麻烦的小丫头，是谁派你来的？黄总？还是江总？”
“没有任何人，我只是恰巧见过梁希一面而已，我们甚至没有说过话。”
“哼，你不想说就算了。”女人冷哼了一声，她大概以为夏可又在说谎“3月14日我确实在你说的那个地方见过一个客户，但仅此而已，我接触的客户没有一百也有几十个，和他们吃吃饭不过是常规的应酬。况且就算这样，那家伙的女儿自杀了又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也是看过新闻才知道的，想往我身上泼脏水也太远了点吧。”
“不，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梁希。”说着夏可从身后掏出了一个信封冷笑道“她已经把一切都写在这上面了，还有你留下的东西。”夏可故意把最后六个字说的很重，我呆呆的看着她手上的信封，我并不记得有这样一个东西。不过随即我便恍然，夏可是在虚张声势，她故意用了“你留下的东西”这种非常模糊的表达。也许一开始拿出来女人会怀疑，但验证过我们那么多的调查结果加之夏可言之凿凿的语气，此刻她看见这个信封一定会动摇。
果然女人的声音已经不如之前那样镇定了“别开玩笑了，就连警察都没查到，你们怎么会有。”
我知道女人已经上当了，只听夏可继续说道“蠢女人，你以为梁希真的会放过你？梁希妈妈的身体不好，她只是不想让她伤心才假装的若无其事，她可以一言不发，甚至可以为了父母牺牲自己，她甚至可以...”夏可忽然哽咽了，她颤抖着哭泣道“她可以原谅所有人，但她不会原谅你，不会！为什么你们大人总是这样...总是这样自说自话，总是自以为是...擅自把我们放在你们的生活当中，却做着我们讨厌的事情！”
夏可的哭声让我胸口发闷，好像被重锤狠狠敲过。她的父母，她的家，她的一切就好像被剪下的玫瑰，孤零零的插在沙丘上，等待着她的只有枯萎，一点一点消磨掉生命的张力，剩下的只有寂静的无声...本来应该是这样。
“剪下的玫瑰能活多久？”
所以夏可才会那么固执，就算所有人都放弃了，就算没有人再在乎，她也没有放手，她没有发光，她只是拼命的抓住了光，没有放手。
女人过了很久才颓声道“你要我怎么样？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
“我不要钱！”夏可止住了哭声，一字一句的说道“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向梁希道歉。”
“我道歉，我很抱歉。”女人立刻说道“我一开始就不该寄那些该死的照片，是我头发了昏，我以为这样就能逼梁章离婚，没想到被梁希先发现了，她找到了我，该死的！我当时为什么没有答应她...我很后悔，真的，我没想到那孩子会自杀，如果我知道的话我绝对不会干这种蠢事的，相信我！”女人慢慢出现在我的视野中，她轻轻的抱住了夏可，不住的说道“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我心中黯然，如果梁希能听到这番话会不会好受一点，只可惜已经太晚了...
“你想干什么！”不等我伤感完就听见了夏可的惊呼，绿色的轮廓中只见女人掐住了夏可的脖子，从她手中把信一把抢了过去！
“这是大人的世界，你敲错门了。”说着女人狠狠的把夏可推下了楼梯，夏可仰面摔了下来，我浑身的立毛肌几乎一瞬间全都立了起来。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时候身体已经动了起来，我拔起腿向着夏可的方向拼命伸出手！
我想要保护她，无论发生什么，无论什么代价！
可是，消失了，夏可摔下楼梯的刹那就好像被浓重的黑暗吞没了一样，光与暗的交汇在此刻竟如此的泾渭分明，她就这样，从我眼前消失了...
消失了...就好像...
“我的事和你无关，我一个人就够了。”
有关啊...我发誓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所以不要从我的身边消失，无论多么微小的光芒我都会抓住！
所以...所以发光吧，发光吧！
就在这最黑暗的一刻，缓缓的亮起了一个蓝点，孱弱的好像一根不堪牵扯的蛛丝，却又固执的区分了明暗的界线...那是夏可的吊坠。
我朝着蓝点的位置奋力扑了过去...抱住了！夏可撞在我身上，我紧紧抱住她滚下了台阶，脑袋在地上磕了好几下，倒也说不上有多疼，只是一阵阵发晕分不清方向。
夏可从我身上爬起来，刚止住的眼泪大概又涌了出来，她哭着捶着我的胸口“你傻了吗？你这个笨蛋！”
“别打了，摔下来还没有你打的痛呢。”我苦笑着捉住了她的手。
“笨蛋...大笨蛋...”夏可低声泣诉着，温热的眼泪带着无比的热力，就算隔着衣服也能清晰的感受到。
啪的一声打火机的火光驱散了黑暗，却驱不散女人脸上参差的阴影，她举起信封看来是打算就在这里烧掉。
“你烧之前为什么不拆开来看看？”夏可吸了吸鼻子擦干了眼泪说道。
女人的脸色微微一变，立即拆开信封抽出了信纸，对着火光一照便呆住了，那只是一叠白纸而已“死丫头，你竟敢耍我！我要...”
“我道歉，我很抱歉。我一开始就不该寄那些该死的照片...”声音是从夏可手上的录音笔里发出来的。断掉了录音，楼梯间里安静的针落可闻，女人脸上褪尽了血色，被摇曳的火光映照的明暗不定。
“原来梁希胃里的那些东西不是纸，而是你的照片。”夏可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黯然“她知道这样下去你一定会毁了她的家庭，但她想不出阻止你的办法，因为你们是大人。于是她想到了死，可是她怕死后会有人发觉这件事，所以她才什么都没有留下，她死也要把你们肮脏的秘密带进坟墓里，就为了能让这件事真正的结束。”
“你到底想要什么？钱吗？给你！都给你！”女人忽然歇斯底里的大叫起来，掏出钱包抓起里面的钱全部撒了出来。
夏可没有理会她，甚至没有看着她，她只是平静的说道“我不要任何东西，我只要你从梁希的家庭里彻底消失，永远消失。如果你再和梁希家的任何一个人有任何的来往，我就会把这段录音公开，就算法律制裁不了你，舆论也不会放过你的。”
女人脸色发青浑身颤抖，憋了半天破口大骂了一句“疯子！你这个小疯子！”就跌跌撞撞的掉头跑掉了。
终于结束了，我躺在地上长舒了一口气“现在可以从我身上下来了吗。”
“你以为我没试过吗，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夏可嗫嚅着，我这才发觉她的身子还在发抖。
“这一切都是你计划好的？”
“那当然，我找不到证据，只能引诱她自己说出来。”
“包括你会被她推下来？原来是这样，所以你才让我站在下面别动。”我一拍手恍然道。
“不...这不一样。”
夏可沉默了很久才又开口“为什么要来帮我？没有你，我一个人也...”
我打断了她的话“你在说什么呢，我站着好好的忽然就被你撞倒了，莫名其妙就摔在地上了，头现在还在疼。”
昏暗中那点蓝芒微微震了一下“真的？”
“对呀，摔笨了怎么办。”
“已经很笨了，哈哈。”夏可笑了，够了，这样就够了。
“猜猜看我现在在想什么？”我从地上爬起来。
“划船？”我猜夏可这么说的时候一定眨了眨眼睛。
“不用了，不再需要了。”
我向夏可慢慢的伸出了手，这一次该我伸出手了。
一个月后，梁希的父母离婚了，梁希不会知道她一心想要挽救的婚姻却也终因她的缺席而走向不可挽留的破裂。黄泉老师说出这个消息的时候夏可什么也没有说，她好像没听见一样摆弄着那些箱庭上的人偶模型。
又一个黄昏，我在心理咨询室后面的小花坛找到了夏可，她蹲在那丛野玫瑰前，小心翼翼的剪下了一支。
“这一次又是谁？”
“一年级的小鬼。”夏可握着玫瑰背着手从我身边走过，轻轻笑道“来吗？”
如果生活是一座箱庭，我们都是被擅自放在其中的人偶，从一开始这一切就已经决定好了，会遇到什么人，会发生什么事，就好像剪下的玫瑰，就好像注定会纠缠一生的蛛丝，就好像触不可及的林林总总，而我们能做的只是在黑夜未尽之时，静候光明。
我不自觉的扬起嘴角，快步跟上去。
“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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